8/29/2006

女王談不盡

論文期間,有一篇〈反叛的精英.隱匿的女王〉在明報刊出了(並且因為遲了交稿而很不好意思),本blog讀者應該會發現與〈《女王的教室》的平凡〉有所重覆,故貼在comment。另一邊廂,阿湯關於〈女王的教室〉的文章終於在8月28日的星島.年華刊出了,粉絲大作彈跳。該文開首對鄙人雖然謬讚,但全文都是鄙人的文本細讀所不能涵蓋的、同時亦是短期之內我所不達到的。簡直好似大巴大巴摑我一樣。

日本精英主義教育觀唯我獨尊〉

因為《女王的教室》之故,香港傳媒對日本的教育又興趣重 燃。 不過我卻抱較為悲觀的態度,因為觀眾對劇集內容的惶恐驚訝,潛藏很大程度的文化距離。正如鄧小樺所指出,其實此劇所反映的是日本的精英主義教育觀,繼而造成一種唯我獨尊的心態。

文:湯禎兆(星島.年華.8月28日)
迄今為止,我看唯一能一矢中的點出《女王的教室》核心問題的,就只有鄧小樺在其網誌上的分析(http: //rhetoricalpain.blogspot.com/2006/08/blog-post_08.html),她指出全劇焦點就是日本的極端精 英主義教育觀,我就由此說下去吧。

「 大眾的劣等令人不快」

日本的精英主義教育觀,造成一種唯我獨尊的心態。一個貼切的例子就是日本學生益發喜歡拿露宿者作娛樂對象。一九九五年大阪出現了一宗流浪漢被人推落河致死 的新聞,當年慘劇發生在清早八時三十分,一名流浪漢睡在一台手推運輸車上,忽然被三名學生把他抬起摔入道頓堀川內致死———一切毫無因由,一條人命就此活 活失去。諷刺的是,自此之後「流浪族狩獵」反而成了一個固定的社會現象新詞。二○○三年在川崎同樣有十名高中生,集體去襲擊公園內數名五十歲以上的老翁, 他們的辯詞為:「有消磨時間的遊戲感覺」、「為了消解壓力」(是不是似曾相識?最近名校生打劫案中的辯詞不也出現相若的告白)。部分能言善辯的更懂得提出 「為社會清除垃圾」的高昂論調,其中最重要的關鍵除了顯示貧富懸殊兩極差異擴大後的階級對立外,更重要的為異質化的刺激———露宿者的齷齪外表,從視覺及 嗅覺上產生強烈的差異,因而激化了年輕人自立為王後進行「正義」之舉。日本的青年心理學家桂廣介在《青年心理學》中指出:「青年人因抱持較高的理想尺度, 所以當凝視他人及社會時,當眼見之物達不到心目中的尺度之際,往往就會對他人及外界展示出輕衊的態度。與此同時,便會燃起個人的自負自尊之心,令他們無力 去體察出個人其實與他者同樣無能的現實情況。」青年心理學家愛反覆提出來討論的一個例子,是一九七九年有一名學者的高中生兒子,把從小到大照顧自己的祖母 殺死再跳樓自殺,在他的遺書中開宗明義表示出對劣等大眾的憎恨及仇視———「大眾的劣等令人不快」、「大眾都是笨蛋,對精英的嫉妒必須受到懲罰!」,以上 對香港人來說屬頗為駭人聽聞的言論,正好曲折地反映出日本精英教育扭曲常性的可怕後遺症。

「 自身以外人人都是笨蛋的年代」

日本作家吉岡忍在二○○三年七月九日,於《朝日新聞》發表評論文章《自身以外人人都是笨蛋的年代》後,媒體立即吸納了這題目成為流行語,且爭相炒作去探 討背後的實況。吉岡忍在原文中其實是從社會發展的角度去分析現象成因,他認為日本在戰後的重建過程中,很大程度上是依賴地域社會與企業社會相結合的互動, 令到經濟逐步起飛。但在泡沫經濟爆破後的今天,以上社會的區分基本上已不復存在,地域經濟往往淪落為只剩下日常生活的低生產值活動,而企業經濟文化亦不可 以再依賴,人亦出現分崩離析地各自生活的狀況。進入高度產業社會後,每個人都產生強烈的專業意識,而能夠汰舊換新留下來的一伙,順理成章地精英主義的心態 會更加濃厚。他們的工作看不出旁人的協作效果,由是奠定了「自身以外人人都是笨蛋的年代」的基礎。我想說以上的時代論,其實早已滲透於流行文化的產物內。 最近在香港上映且大受歡迎的電影《死亡筆記》,正好百分百屬於精英主義高張的代表作。夜神月以自決方式,用死亡去懲罰罪犯,恰好是把旁人視為笨蛋的最佳表 徵。雖然他針對的目標為所謂的「罪人」,但不要忘記背後的潛台詞:是你們這群無知大眾根本沒有能力去執法,致令社會出現罪惡叢生的烏煙瘴氣狀況,所以必須 由我出來替天行道,去匡正社會上的不法局面———「自身以外人人都是笨蛋的年代」,就是最濃縮且簡潔地想要表達的觀點。上述的流行文化成品,對香港人的衝 擊,嚴格來說絕不局限於每周一小時的播放時間,又或是在戲院內的一百二十分鐘,更重要的是你如何消化及看待背後的警號。

另外,網友庫斯克亦撰了文評論〈女王〉,雖然庫斯克口稱相信精英主義,但他/她看到了人性的醜惡是女王引發的,和網上一般「好感動啊!真矢老師都係一片苦心!」的天真不同,總算叫人安心一點。套劇現在很悶。你有沒有看見開始集集都有真矢老師抱著被同學傷害的和美的鏡頭?這才是劇裡真正的信仰——當你被平凡的同類傷害的時候,真正來保護你的,是那個對你最差的權力掌握者。右到癲。這是權力者的淫穢想像:既滿足自己施虐的欲望,又被視為救主和至親。有完沒完呀還。

轉折已經來了,和美給同學每人寫了一封信,然後同學們都嘲笑著撕掉了,由介因此和人打架,混亂之中和美被摔上玻璃窗,腳腕被碎玻璃勁插,流血。咁真矢就黎抱佢去醫療室喇。然後同學們就醒悟了,先由進藤光說要留下來幫和美由介打掃,馬場同學說呢世都未收過朋友既信,然後全班團結了。「全班團結」這種場面我一向抵抗不來(《dead poet society》企上檯那幕睇幾多次都喊),但這次我一點感動都沒有。作為平凡人的和美,最大的強項是人際關係;但戲裡令平凡的大眾醒悟的,並不是經驗和交往(表達感情的信是毫無作用的),而是血。也就是說,像和美這種平凡人,無論怎麼努力都沒有意義,除非是作為血的祭獻,才能對同樣平凡的大眾產生影響。平凡、交往、人際、弱者的位置,至此被完全抹殺。這個希望的轉折,令我對這套劇徹底失望,可以收皮。《大逃殺》與這套戲的不同之處其一就是,所有的轉變,都是由經歷與交往帶出的,因為血的祭獻在電影中已經被窮盡了、並作為背景,人性是在滅絕之後、超越血的祭獻之後,的重新發現。在絕壁上生長,當年朋友一看完就說《大逃殺》超級青春勵志,就是這個意思。而《女王的教室》,血的祭獻則是關鍵的扭轉元素。若《女王》不是日本極右主義的爪牙,那何防劏雞還神。

(岔開說句洩憤的話:我都不知為什麼,現在會講理想、善良、正面、希望的人,總是那麼明顯地顯示自己缺乏對現實與作品的閱讀能力。我絕對支持理想、善良、正面、希望,因此非常不想把它們和低智搞混了。)

《大逃殺》另一個與《女王》不同之處,是「遊戲設計者」的形象。遊戲結束後,主角們見到的北野武非常怪異,並無殺機之餘還帶點迷惘,聽女兒電話時還是個平凡父親。這不算有新意,但總算是把一個高高在上的遊戲者拉下來——沒有高下,就毀滅了那個遊戲設計者的位置,毀滅那個遊戲設計者的崇高位置,就算是毀滅了遊戲設計者。而且,重點不在於這個遊戲沒有了設計者,而是電影設計者通過重新賦予角色意料不到的個性,來毀滅了遊戲的結構,重新突顯在結構以外的人性之豐富可能。而現在看來,女王到最後都會是女王(至多親民d),她不但是遊戲設計者,而且忠到你唔好意思話佢。

現在有很多經歷過風風浪浪、反叛理想庸俗犬儒什麼的人,都已經成為遊戲設計者了。遊戲設計者該做什麼?恐怕還未到我這種黃毛丫頭來說。但我深竊以為,遊戲設計者的反省理應如此——梁文道〈選美〉: 只是,我們為甚麼把一個人投進這樣的處境呢?我們想證明人性的甚麼?

4 comments:

TSW,或鄧小樺 said...

反叛的精英.隱匿的女王

在放榜期間看《女王的教室》,真有虛實相生時空錯亂之感。我們一邊目眩於亞久津真矢老師的懾人氣勢,一邊為眼睛明亮、動作趣緻的弱小學生肉緊,盼望他們絕地反彈,團結、成長、反抗壓倒性的權力陰影,進而改變其他同學。

另一邊廂,「反叛十優狀元」余同學在蟾宮折桂奪10A之後,不但不考慮母校的極力挽留、轉而為補習社拍宣傳照,更公開指母校對其報考十科諸多掣肘,影響其讀書動力,因而轉投名校。《女王》的主角和美要哭著站起來反對真矢,余同學的境遇可謂好得多了,吐氣揚眉反出師門。

但好像有些什麼地方不對。

楊過何在?

說到反出師門,就讓人想起近期另一大熱電視劇《神鵰俠侶》。楊過受盡欺凌反出全真教,轉投古墓派,當然亦曾被人嘲諷。余同學「反出師門」的一番言語,受到口誅筆伐,說他不念師恩,更有「鬼唔望佢去到新學校仆直」之類的祝願,果然頗像全真派牛鼻子們的惡毒嘲諷。楊過,一直都是「反叛」的代表人物,無怪乎余同學亦被稱為「反叛狀元」了。有學生膽敢在公開場合指出學校的不是,始終是「有膽識」的表示,而余同學所言,亦確非純粹情緒發洩的一偏之見。

可是,楊過是從大門派轉投小門派,當時被人視為不識抬舉、自尋死路的不智之舉;而余同學則一直嚮慕「名校」,掄元之後亦心願得償,誰也不敢說他自尋死路。我們實在也需要反叛的精英,在戰勝了教育體制的種種不完善之後,再對教育體制提出諍言。而這裡不對勁的地方並不是余同學「反叛」,而是「轉投更主流的精英」的這個行為,並不真的具有反叛性,它只是重新再肯定了某些習來已久的標籤效應。

平凡vs.精英

陰暗的《女王的教室》,有一點還是讓人覺得溫暖的,就是它把注意力放在平凡孩子身上。猴模猴樣的真鍋由介,既是底層的渣滓,也是善良的天使——他每次都主動佔據那個最低級的位置,去免除他人受罰。而和美則最是平凡,所以擁有最多可能性;她的人際黏合力,在強調隔絕的精英主義裡成為最大的武器。根據觀看電視劇的經驗,三位反叛真矢的小學生,會成為真正的精英。而我們一位反叛的精英成為補習社的廣告搖錢樹,難道不叫人嘆息?


真矢不斷在陰暗的小教室裡宣稱,人類必須進化,而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是平凡、愚昧、懶惰的,拖慢了那少數精英的步伐。報導引述余同學對母校保為合格率而對其報考十科諸多掣肘的指責,也頗有「平凡人拖累精英」的味道。可是,正如聲稱《女王》破壞教師形象的言論無一注意到日本極右精英主義的歷史背景,也從來沒有人指出那種進入名校來追求精英栽培的看法之錯誤。林智中在《自由之路——一間傳統名校的學習生活》的研究指出,傳統名校與地區名校的差異,正在於前者較著重學生多方面的自由發展、某種出於信任的放任,而非只著重栽培成績——換言之,有那麼一個世界,多少個A並非最重要。精英應該可以反思遊戲規則,例如反問:有多少個A,分別何在?

隱匿的女王

網上對余同學的攻擊,讓人想起小學生們受了真矢的挑撥,露出自私兇惡的咀臉,先行露齒撕咬自己的同類。見到互鬥難免會對人性灰心喪氣,但別忘了場景是由權力者設定的、真矢坐收漁利。人民的互鬥,往往都存在著外在的、隱性的中介。因此,在整個「10優狀元反出師門」事件裡,對立的狀元和普通平凡師生之間,還存在著隱匿的女王:是傳媒的如蟻附膻,令10A成為一個不合比例地吸引(又無法反駁)的銜頭、成為某種「精英」的公認及最高標準。事件裡令師生對立的,其實是一直追捧成績、千篇一律的放榜新聞,及把「A」視為精英的唯一證明的,我們整體香港社會的功利單向氣氛。

《女王的教室》之所以會在香港社會同樣激起爭議,有人無法把它當成純屬虛構的漫畫化肥皂劇付諸一笑,正正暗示了它確實揭露了我們的教育制度的某些痛處。是的,我們未必有一個這麼鮮明惹火的女王把最激進的話宣之於口,但其實各種「尖子」、「底」、「問題學生」的標籤,在學校裡不是已經琅琅上口、成為日常語彙了嗎?

トリノコシティ said...

人手trackback:
小狼寫了一篇《「現實」社會的女王教室》,文章撰於2006/8/26,足本原版刊於自己的部落格,節錄版刊於06/9/8的《中國時報》「人間」版

Anonymous said...

小狼,不如你link呢篇啦,呢篇update d喎。

トリノコシティ said...

呢篇o係回應度,有冇方法直接link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