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8/2007

這裡住不得了

忙得要死。一天都伏在電腦前面,打了近三十個電話。儘量控制情緒,但看了星期日明報送審的事(東方可恥報導),滿心響起《紅樓夢》裡黛玉崩潰的對白:黛玉聽了,大叫一聲道:『這裡住不得了。』一手指著窗外,兩眼反插上去。」

馬力的言論也叫我失語半天(但不停要打電話)。我不憤怒,只是傷心,因為他說的話遲早要應驗。十年前我在做學生報,六四被稱為「大是大非」的事,我們以為這是合乎常識的;十年之後我們一邊吊死學生報,另一邊馬力就開始探水溫欲否定屠城。中大學生報與馬力的事,對我而言是同一件事。希望有時間能夠寫成文章。

下面是在獨立媒體給梁公文道文章的回覆,愈寫愈長,也貼在這裡。

我並不是完全贊成中大學生報情色版的語言策略。我想他們一開始所採取的無防御式調侃、直接 呈現姿態,對現下的外界也許比較難以理解。據說已有匯賢智庫的成員正面將情色版的「低俗」和使用粵語連結起來。是的,在粵語和書面語之間,學生報又選擇了 不安全的粵語。大學的導修討論可以使用粵語,但那份outline,就恐怕不能使用粵語了。

趙來發以港大《學苑》為例,說「壞品味由來已久」,現在大家也許都不能理解那種無防御的低俗了。

低俗的部分就只能存在於話語的沉默背面嗎?還是一旦要提起還是要援引克莉絲蒂娃?說什麼真小人與偽君子的二分很老土,但在大眾傳媒和商業市場所表現出來的品味愈加下降的同時,我們連低俗的幽默感都失去了——這種狀態應該如何言說。

讓我覺得不能釋懷的,還是大家對跨界者的嚴苛。與以前我所感受到的那種鼓勵「出格」的風氣相比,現在一旦出了事,大家還是喜歡談「怎麼才可以不出 事」,給予一種安全的勸喻。勸喻當是好意,策略只講成效。學生報回到大學裡就不會出事,就像知識份子回到學院裡就最安全一樣。為什麼社會單元保守到一個地步,以致我連 王晶的粗鄙都要懷念?

是不是要變成「不是自己」,才能捍衛自己?

梁公文道日前曾提到王小波,於是想起鄙人破爛論文的一節,去年這個時候,這節應該已經寫完了。貼在這裡,連那些根本分不清是該是內文還是註釋的註釋:


韋伯(Max Weber)認為,現代化的理性化過程包括了科學、道德、藝術三個範疇的獨立。它們各自歸屬於不同的固有標準,而認知—工具、道德—實用、美學—表現的理性結構於焉出現,無一不在專業人士的掌握之中。哈貝馬斯認為這種理性化的結果是:

專家文化與為數更多的公眾文化兩者的距離愈來愈大。經由專業處理與思索所衍生的文化效益並沒有立即,也不見得必然成為日常實用的資產。由於這種文化的理性化,傳統要義本已貶值的生命世界將會越來越貧瘠的威脅有增無已。[1]

而王小波是這麼獨特的例子:他相當肯定專家的精英地位,力稱科學家和藝術家超越愚昧大眾,而值得跟隨;但他本身,其實是一跨範疇的人物:他學習理工,在大學教授理工,卻從事文學創作,並辭去教職而專心寫作。這種跨範疇當然不止是身份上的,同時也表現在其思想及創作上。例如上文已經分析過的,「科學」在王氏身上,不但展現為一種破除迷信的啟蒙武器,同時也是一種前衛藝術。「科學」的最大價值在於,它不為現世服務,它的追求本身就有獨立價值,即使被證實為錯誤也不傷害其價值。而這是哈貝馬斯所謂的前衛藝術的「美學現代性」:「前衛明白自己的角色是侵入未知的領域,把自己暴露在驟然而至、令人心驚的遭遇戰的危險中,征服尚未佔領的未來。」[2] 王氏並不將專家式的標準即「真實性」(authenticity)視為「科學」的最高標準,「科學」在王小波那裡也不切合「認知—工具」的理性結構。上文亦已分析過,王小波在高舉啟蒙理念之時,他其實是深切反對以為現世服務的「工具性」角度去看待科學、道德和藝術。一般對王小波的理解是,他在科學、藝術兩個範疇都是專家,但筆者的看法恰恰相反:王小波在藝術創作時極少將藝術凌駕於科學,[3] 在科學話語中滲入藝術思維,恰恰表示他在兩個範疇裡都不是專家,沒有完全服膺專家的標準。王小波獨特的意義,就在於他是一個高舉專業權威的非專家。如果哈貝馬斯說克服現代性中過於絕對的範疇分工所導致的專家與大眾及實踐的隔絕,乃是一未完成的方案;那麼早逝的跨範疇者王小波,則象徵性地提醒著我們現代性問題之解決方案,的「未完成」。

而且,王小波作品中的敘事者往往是具有相當知識的,故在面對平庸無知的論點、荒謬無理的措施時,敘事者可以訴諸自己的知識來批判和嘲弄之;[4] 而相對於故事中古板而不識情趣的知識份子而言,敘事者又顯得更具市井的人性(例如好色)、語言活潑風趣而更得讀者認同。[5] 換言之,這(多)個反抗、批判的敘事者,是游離於傳統知識份子與市井平民之間,兼具二者之長的跨範疇者,敘事與批判的活力都於此產生。在王氏雜文中的情況如一。弔詭而令人傷感地,跨範疇性是王小波力量的根據,也同時是他孤獨的源頭。〈未來世界〉的敘事者本來是一位史學家,在受罰的學習班上,受到同樣受罰的小說家、詩人、畫家的調侃,其中小說家道「我以為犯直露錯誤是我們的專利哪」。這些嘲弄令敘事者頗為傷心。這是由於敘事者採取了與一般歷史書寫不同的方式:他寫自己的嫡親娘舅的私生活,裡面有個人的情感投入,他堅持稱之為歷史。而這種跨範疇(歷史、小說)的創作令敘事者受到同樣受罰、本來應為難友的人的羞辱,跨範疇者的孤立於焉可見。



[1]譯文據:尤根.哈貝馬斯:〈一個不完整的方案〉,Hal Foster呂健忠譯,《反美學》(台北:立緒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98),頁12。英文版見:Jürgen Habermas, “Modernity--An Incomplete Project”, in The Anti-Aesthetic : Essays on Postmodern Culture, Hal Foster (Seattle: Bay Press, 1983), pp. 9.

[2] 一個不完整的方案〉,《反美學》,頁4-5。英文版見Habermas, pp. 5.

[3] 王小波曾有一次明確提到科學與藝術的分野:「老師們說,怎麼做對是科學,怎麼做好則是藝術;前者有判斷真偽的法則,後者則沒有;藝術的真諦就是要叫人感到好,甚至是完美無缺。傳授科學知識就是要告訴你這些法則,而藝術的修養是無法傳授的,只能夠潛移默化。這些都是理科老師教給我的,我覺得比文科老師講得好。」〈用一生來學習藝術〉,《沉默的大多數》,頁303。最後一句的重點在於,王小波執意打亂科學與藝術的高下位置,將自己的藝術表達為二者互相滲透。

[4] 如《紅拂夜奔》中,敘事者是一名數學教授,隨便胡謅了一篇論文,內容是通過考證《墨經》,證明了墨子發明了微積分;敘事者想在愚人節發表這篇論文作為玩笑,但結果五月一日該論文才發表,沒有人發現敘事者在惡作劇——即周圍的人既沒有分辨真假的能力,也欠缺幽默感。《青銅時代(中).紅拂夜奔》(台北:風雲時代出版社,1999),頁77-78

[5] 如〈未來世界〉中,「我舅舅」自稱「我這一生都在等待」,而其情人小姚阿姨聽了便興奮地問:「是嗎,等待誰?」我舅舅則回答道,等待研究數學,等待發表小說。小姚難免拉長了臉不高興起來。敘事者評論道:「這件事說明我舅舅只關心他自己,還說明了女人喜歡被等待。」在評論之間,敘事者表現了自己比一般古板的知識份子更通情趣,更聰明狡黠。〈未來世界〉,《白銀時代》,頁106

1 comment:

Anonymous said...

沒法子說話。

我平時到這兒看:
http://cls.hs.yzu.edu.tw/HLM/home.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