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6/2007

鑑於流水(四)

為六四寫了詩,編輯的意思是寫給天安門母親。到後來,我終於恍悟,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可能寫出獨當一面的詩、在處理某個題材上達到某個高度的詩。要看好詩,看看後面引的廖偉棠和多多吧。我想有了歷史背景,應該可以縫補文學語言的溝隙。我們是螞蟻、我們是河流——而與你/他/他們的關係千絲萬縷——死亡不能把這些個體完全分割,但無論金錢、甚至平反,也不可能把這些個體完全接合天衣無縫。因為我們已經保存了很長很長的抑壓記憶。

〈夜行 〉

在夜裡行走,不得不。
所有白晝在我們身邊飛行,冷冷
像謊言的舌頭險險舔過頸邊
謊言有槍。母親,那個清晨浸滿艾草汁液
我們嘴裡一片發苦,閉了喉頭
嘶啞著還要唱歌
那些被打斷了的歌

夜行者都孤獨
嘴裡的苦味不散
那個清晨榨乾了我的所有謊言
從別人口中流瀉而出。他們探測溫度與金
週年出現冷酷,吞吐巨大謊言的人,終會
成為歷史的笑話。母親,我真的非常抱歉
這夜光如晝的城市有人說那樣的話

夜行危險,黑狗的影子
在靠攏的牆上,謊言有槍
是因為它們虛弱。夜行者眼目敏銳。
親密的死者在我們左後方
並無可懼,我們確會死亡,到時
雲低垂,天空湧出深紅玫瑰
我們的掌紋,就是大地上的縱橫路徑

年歲的距離被壓製成一塊
高大的磐石,只有敬意
可以把人墊高:來,母親,讓我們執手
在夜裡同行,母親
執著於真實,黑暗裡彼此遙遙相認
渺茫的虛構的溫暖,像夜裡的幻聽,直接進入腦中。消息。照片。電郵。報紙。
沙啞的卡式聲帶,一柄破舊手鼓,我們又唱起來
華髮與節奏鮮明凌亂
徹底背向虛偽的白晝
滿城燭光紥成了花束


〈六月四日寄北京〉
廖偉棠

此刻滿載亡魂的城市穿過你仍如日常,
月降月升,只在地球的另一方。
熾熱侵蝕你我也如日常,如黑夜
白夜,當你在噩夢中踏裂
這一片荊棘廣場,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應聲倒地
——十三年前的曙光在他臉上開了花。

你不用驚恐地捂住你的嘴,
因為我看見他像風箏一樣輕輕落下,
他的黑髮一瞬間全白,像他的母親,被這夜染過。
他上衣口袋裡的信件(寫給你的)
在血中變紅猶如我十三年前
蒼白的臉,可供你在十三年後追想:
在北京,在香港,或在哈爾濱街頭那個少年,
搖晃著高大的車把,白飄帶拂肩。

現在請合上,接著用力拔出他身上的利刃
——一個不存在的中國也被劈開了。
在我的傷口上,一個鬼魂疾馳如閃電。

肉體、果實、種子,噴散如星,
所有蒙昧的耕作者都無法重燃但也無法熄滅。
今天請你替我聽聽:
空氣中嗡鳴的刀片(多少已經折斷),
我也要在這一個將要陸沉的小島上聽
一隻小手上舉著的白蠟燭,燭芯靜寂爆裂。

現在,你在夢中走過木樨地、長安街,
在隆隆烏雲下向一地空無彎身(你的髮上有光)
看見黑暗中伸出一隻手指,沾了灰燼,
他代替了我們──所有的倖存者,給那一雙
隱入地火之中的眼睛寫信──
每一隻螞蟻都在傳遞,一片叫喊的木炭。


〈居民〉
多多

他們在天空深處喝啤酒時,我們才接吻
他們歌唱時,我們熄燈
我們入睡時,他們用鍍銀的腳指甲
走進我們的夢,我們等待夢醒時
他們早已組成了河流
  
在沒有時間的睡眠裏
他們刮臉,我們就聽到提琴聲
他們劃槳,地球就停轉
他們不劃,他們不劃
  
我們就沒有醒來的可能
  
在沒有睡眠的時間裏
他們向我們招手,我們向孩子招手
孩子們向孩子們招手時
星星們從一所遙遠的旅館中醒來了
  
一切會痛苦的都醒來了
  
他們喝過的啤酒,早已流回大海
那些在海面上行走的孩子
全都受到他們的祝福:流動
  
流動,也只是河流的屈從
  
用偷偷流出的眼淚,我們組成了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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