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2011

沒有都巿的《挪威的森林》

(二月開始在台灣《文訊》寫每季一次的專欄,叫「亂以他語」。)

沒有都巿的《挪威的森林》

原著的中介。接收語境的中介。之所以我們接受一部改編自小說的電影時,總是格外的挑剔。何況還有譯者的中介。或者我們不應太苛求於陳英雄——他也許並沒擁有我們接受《挪威的森林》的同樣語境,他所接受的是另一本《挪威的森林》。他並不是有心令我們失望的。

然而我們經過無數中介之後所得的經驗與印象,還是那麼直接,像它就是我們的一部分。看完《挪威的森林》走出戲院,渾身不妥說不上來:到底是欠了什麼?我突然發現,整部電影裡沒有六七十年代的日本街景,好像一個身處街道的鏡頭都沒有。與香港九十年代將《挪威的森林》接受為「都巿感性」的集體認同相反,陳英雄的《挪威的森林》裡沒有都巿。

相對於都巿景觀,陳英雄更傾向以自然景觀來傳達人物的內心感情。而在其中我感受到的是一種浪漫主義以降的感性傳統:人與自然的相應,景物寄託感情,雪地渲染孤獨,樹林營造安寧,風傳達悸動……有評論人認為電影能夠深刻傳達人物的內心情感,大概便是因為自然景觀能夠放大情感的濃度和強度。而我則認為,這種情與景相應的模式,恰恰錯失了村上春樹式都巿感性的核心:疏離。

1938年路易斯.渥思(Louis Wirth)提出三項「城巿」的定義:1. 人口眾多;2. 是密集的聚居地;3. 個人與群體生活的異質性。簡單來說,大量的異質的人口聚居在一個地方,令人群形成了新型的社會互動(有異於鄉村式倚賴親屬、鄰里等較緊密的關係的互動形式)。在另一些社會學家眼中,認為這令城巿人擁有「與他人交談的親近性」,因而導向「某種溫和舉止」,但渥思認為,城巿裡人群的會遇是非關私人的、膚淺、短暫與片段的,「都巿人在關係裡所展現的保留、冷漠和厭倦的外貌,因此可視為讓自己免於私人請求與他人期望的手法。城巿居民所需的互動的人數過多,像一輛公車的共同乘客,不可能每個人都認識。渥思認為城巿的互動特徵是浮面(superficiality)和匿名(anonymity)。這弔詭地導致好處也導致壞處。一方面,個人可以乘著浮面與匿名,而從任何源自生活於緊密控制社群的義務和期待中逃離;而另一方面,都巿人從傳統、紐結和束縛解脫出來時,他們也喪失了參與社群生活的感覺,包括失去了無法感受到身為社區一份子而與他人產生關係的能力。對於渥思而言,城巿因此解組(disorganize)了社會生活。朵琳.瑪西等編的《認識城巿.城巿世界》中,引申渥思的觀點,而稱城巿充滿了矛盾張力:既是解放個人,也令個人窒息;有刺激興奮,也有了無生氣;而城巿又以其聚居的密度,放大了這種種矛盾對立。(註)

在我看來,村上春樹的都巿疏離感性,像完全是於上述學術理論中產生的(儘管實際上它不是)。都巿感性是有所保留的態度、冷漠和厭倦的外貌,和極端敏感的內心,並習慣於自行隔斷於外在感應,來保持或傳達自我。舉例來說,《挪威的森林》開始於敘事者渡邊三十七歲的時候,他往後回溯,記憶開始於十八年前他和直子說話的草原。儘管敘事者可以非常清晰地描述那片草原風景與觸感,但他很肯定地說,當時因為他忙於複雜的戀愛,無心留意身邊的一切。而人物的行為與美麗的草原風景也不相應,直子在美麗的十月草原上向渡邊描述一口井,極黑極深,象徵死亡。換言之,村上在給事件予自然場景的時候,依然採取一種不相應的邏輯。當阿綠生氣而不理睬渡邊,渡邊陷入完全的孤寂,村上寫及那種孤寂的痛楚,也是一種與深春的柔和、木蓮花香溢黃昏的自然不相應的痛楚(那至少是一種相反的相應方式:外在美麗,而內心痛苦)。甚至,渡邊在極端的痛苦中,給直子的信裡卻只寫美好和愉快的事物——這是一種已深植內心的保留習慣、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而恰是這構成了城巿少年渡邊的自我。

渡邊自傷痛的流浪歸來,在街頭電話亭裡打電話給阿綠,阿綠問他在哪裡,而他在茫茫街頭,人群在玻璃外川流經過,渡邊完全不知自己在哪裡(地理與社會位置皆然),他只能以呼喚象徵生命力的愛人來阻止自我的消失。最後通電話一幕沒有城巿街景是完全不能接受的。沒有都巿,沒有速度,沒有空虛。

都巿是相隔而無端的。原著中,渡邊和阿綠和好並確認親密關係,是在一家電子遊戲機中心的後面,這個地點完全是一個導向(讀者)分心的小節而非有特殊意義的場景,而這種無意義的偶然性恰恰構成都巿的特質,也為渡邊和阿綠浮冰一樣的愛情構成底色;但電影裡是純潔的雪景,變成單純的示愛場面。村上是情景相背,而陳英雄則是情景相應。海邊的傷痛,已經如此著力渲染,松山研一的眼淚鼻涕都已拉得像《喜劇之王》裡尹天仇表演演技時那麼長,卻還是覺得不對勁。翻看原著,啊原來渡邊是經過在各城的漫長流浪,去過哪裡都想不起來、但必須要在陌生地方瘋狂睡覺的這樣一種抽離的自我治療過程——唯這種治療過程才能呈現那種痛苦的形式:一種挾雜疏隔感的痛苦,痛苦於自己無法直接宣洩感情。

沒有都巿的相隔而無端,除了是一種感性的缺失外,也是價值理念上的理解之缺失。正如前引渥思所說,城巿的疏離與相隔,乃是保持個人空間與自我的關鍵。陳英雄的《挪威的森林》不是渡邊角度的敘事,我們看不到那個有所保留、不願表態但堅持自我的渡邊。渡邊是通過與學運份子保持距離的方式來觀察他們,並尖銳地批評他們是既要罷課而又要確保學分不跌,見風駛舵的人。而渡邊則根據自己的判斷去決定上課與否,不參與集體,甚至不怕被人孤立。原著的孤寂感是以對整個社會的主流之不認同為背景,而電影的孤寂感則好像僅止於所愛的人不在身邊。在這個意義上,陳英雄是以唯美方式來將村上春樹庸俗化。


註:渥思理論參見朵琳.瑪西等編《城巿世界》,王志弘譯,台北:群學出版有限公司,2009,頁43-50

(抱歉,我是伍佰迷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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