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7/2012

從斷章年代折返



(刪節版載經濟日報)
微寫作.斷章年代


都說這是「微寫作」的年代。書寫的載體會改變書寫的形式與內容,自古皆然。尤其在大敘事匱乏、內容單一但書寫由網絡推廣而愈加平民化的今日,網頁、博客、臉書、微博,已經取代傳統的日記、專欄而成為模塑書寫的最重要平台。

微博結集《碎碎念》

微博的140字限制,已經成為這個什麼都講求短小精悍的年代的新鮮框架。資訊與論述的分野愈加模糊,讀者也對此類分野更無覺察。微博曾推出140字的超短篇小說創作大賽,內中不乏有趣新鮮的作品,但集合在一起看,不免互相抵消——讀者在一個個短暫爆破的140字煙花中,目炫神迷之後稍覺眼花繚亂,猶如失去嘗味不知節制而失去味覺。

彭浩翔的《碎碎念》(下稱《碎》)是其微博結集出版。利用微博這一新框架的,彭不是第一個,記得之前王貽興亦有將微博(及他人回應)結集出版;但《碎》引來的回響較大,無疑彭較能掌握微博這一國產「新聞+社交」平台的特性。《碎》是彭在微博上徵集內地網民提供關於文革的經歷及記憶。不避奇異,不嫌瑣碎,以庶民個人角度切入,一個人或一個家庭的見證。它既有著以往文革苦難者親述的歷史文件特徵,又從回歸前後的「口述歷史」強調個體真實大於歷史真實的價值觀,過渡到今日網絡平台非常個人化、真假難證的狀態。我覺得彭浩翔的聰明在於,他既抓住了時代的特性,同時也敏感於所謂碎碎念,始終在一個比較大的題目下,是較有吸引力的。並且,在微博及臉書這樣強調個人身份的平台上,也許「真實」比「虛構」有號召力得多,所以人們也許願意買《碎》,多於140字短篇。而且,政治題目如「文革」,經過微博和諧的過渡,所能留下來的東西多半是「安全的」,將來也許還可以成為劇本創作的資源。內地網民或者會覺得彭的這種嘗試很有理想性,但熟悉彭的香港人,則不免在其中看到,許多聰明的商業計算。

餘香滿口的斷章《瑪德蓮》

另一本很有特色的網絡催生作品,是台灣女詩人楊佳嫻的斷章結集《瑪德蓮》。楊佳嫻是台灣七十年代生的女詩人,從事現代文學研究,現於大學中文系裡任教。楊佳嫻的詩作頗有閨秀派風格,揉合楊牧式玄思冥想的語言,傾向內省自語。但她臉書上的STATUS,卻是大受歡迎,如果單看LIKE、SHARE和回應的熱烈程度,《瑪德蓮》的銷量應該有保證。

無他,臉書是社交分享的平台,個人風格、性情、遭遇才是受歡迎的保證,小社群之間的私語對話、INSIDER JOKE,份外致使連繫密切,甚至令外人都生出探秘的興趣。楊佳嫻平時十分端雅,但在臉書上俏皮話極多,打趣、自嘲、顏文字、火星文,與現代主義引文、詩、古文、典故、理論語言配搭得極是流麗悅人。我一邊全力按讚,一邊鼓動她將STATUS結集出書,終於在數月前迎來了《瑪德蓮》(下稱《瑪》)這本精緻小書。

「瑪德蓮」,其實是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裡面著名的小餅乾,是回憶之流啟動的魔法道具。由此可見,楊畢竟有女博士的身段,台灣出版也更講究雕琢,不能將臉書上親密可笑有「下流」快感的STATUS全錄進去。《瑪》結集之後的狀態,其實有點像作家私人筆記本出版,裡面紀錄的是零章斷簡的抒情寫景片段,私密情感對話的瓶中書,尤其好看的是「閱讀筆記」一般的抄寫點評。中國現代文學裡,抄文字出了名的是周作人,其風格如苦茶枯淡,一篇文章裡抄多於評,要老一輩的人才能啖出其中甘味。《瑪》比較容易入口,像焦糖草莓紅茶,甜而複雜,楊本身作為引用者的定位與口味極其特出,青年人喝著不免浪漫浮想聯翩。

比如看馬格列特的名畫《NOT TO BE REPRODUCED》,楊便引用余華引的波赫士,說鏡子與交媾相同,都令人口數目增加。楊又由此想到中國現代詩人廢名,廢名最喜用鏡子意象,「花是鏡花,人是淡影,世界是莊周夢蝶」,楊如此描述廢名。而楊最喜張愛玲的風格,抑揚有致:「這大抵是一個徹底逃避的人,連鏡子都不能使他面對自己。」三百來字,四個典故起承轉合舞動錯落有致,讀來餘香滿口大覺舒暢。臉書的STATUS字數限制稍長,可以馳騁文筆的空間略大,對文學人來說足以點石成金。


冷冽哲學的火熱誘惑《冷記憶》


其實在網絡出現之前,遠古的哲學思考便常有斷章的形式。近代最好看的「哲學斷片」,我想莫不是尚.波德里亞的五卷《冷記憶》。今日的斷章往往是因為平台形式限制所致,但相反古代以來哲學斷片,卻代表著超越推論的自由流動、靈光飛閃的極致美麗。《冷記憶》裡面有波德里亞對於當代社會的感觸思考,那種既非理性亦非感性,而是在理論的高度上鳥瞰的遊戲眼光,既是當世的,也是超越的。相較於《瑪》的文學性,它脫離現實更遠,因此靈光更為耀目、清瞿冷澈。讀者將在每一段停留得更久。像他說「物質的至高無上性,它就建立在欲望的匱乏上,這正好與我生活中的情感消失完全吻合。沒有情感的偏心,遠離仁慈的彙編。激進的安息日形式。」在現代社會中因為過勞而連欲望都失去,唯以冷漠的心情在周日瘋狂購物,對某些人來說這完全是寫實的,乍聽起來卻這麼不可置信。

而波德里亞最有趣的,就是他既以一種不帶情感的目光,卻把激情與誘惑寫得入木三分,《冷記憶》經常幾乎可稱性感:「穿衣的女人:必須觀看,但禁止撫摸;不穿衣的女人,必須撫摸,但禁止觀看。不過,這一切可能正在改變。」而早逝的波德里亞有一段話竟這麼精準地描述了我們今日的微寫作時代:「寫作真正的快樂就在這種可能性中,即將一個章節犧牲在一句話裡,一整句話犧牲在一個單詞裡,即犧牲一切,以便獲得一種人為的效果,或在真空中獲得一種加速度。」

如果要我在波德里亞已經實現的預言之外作些什麼補充,那就是:在光速、機械、海量、瑣碎的微寫作年代,我們正在比波德里亞當日,更渴求讀到不能被簡單消化的一點什麼。關係、情感、謎題、不能概括的生活……總之,寫作被拆到最散最碎,都無法徹底消失的,一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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