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8/2012

毀滅之書(其一)



上一次油麻地小書節,是陳景輝、周思中、林輝等大賣逾千本舊書(順便歡送外遊的林輝),並有幾場沙龍對談,在活化廳舉行。其中有個叫「毀滅我們的幾本書」,我也有份與談。

朋友們近年很多身份,社運、電台、助教、農夫甚至被扣了很多帽子;不過識於微時,深知他們心底最珍惜而又無人提起的,其實還是「讀書人」這個身份。這不是一個值錢的身份,但一旦談起來,讀書之瘋癲、買書之機關算盡或胡裡胡塗、藏書之脫離現實、賣書之不捨難離……書癡打個眼色,對一切難關心領神會。何況題目改得那麼好。當日特地穿了白裙子和鴛鴦款的布鞋赴會,以示重視。

所能毀滅你的,必是曾經建立你的。書是啟蒙,啟蒙即光,光本是無重量的輕盈——但有些書,其光柱探入更為深邃,遂成其為一種雕刻,模塑自我的面貌成形。雕刻是一種建立,如此懵懂的石頭、樹木、石膏方才有了面貌;但首先,雕刻必須去除、切割、鑿破,它首先是一種損毀。

何時人會把自我開展到這個程度,讓書的光柱削割人格?於我而言,便是大學時期,人處於不涉於利且不設限的求知時期,猛力吸收知識,而且要與自己的人生掛鉤。其狀況便如泡了長足的溫泉,毛孔開張,吸收空氣中所有的成份。心心相印,在自己腦中認定,寫下誓言,像登上山峰,回不來。

李維史陀《憂鬱的熱帶》是其中一本建立過我的書。手邊那一本被我翻得破破爛爛,頁邊寫滿初讀時的驚詫感嘆(很多要以粗話的形式表達)。我並沒有在人類學方面進修,對於古文明和部落文化也沒有很大興趣,但李維史陀對於書寫的信念,卻撼動和鑿入我的靈魂。著名的「日落」一節,是李維史陀在漫長的航行中,每日的自我練習:他要用文字,把每日相似但絕不重覆的日落景色詳細描繪出來,因為他認為,如果能掌握這種程度的書寫能力,他就可以把人類學本行那些穿越歷史、地域和文化的複雜秘密,向任何一個外行人講得一清二楚。這種光明執著的信念,以及確實踐行出來的能力,還有面向外行人的啟蒙傳達的公共性期許,都曾經讓我多次流下淚來。不是因為悲情,僅僅是因為可以這樣清晰無礙。有時因為想面向外行人,而走到自己都無法承受與迴轉的困境,我便想,是因為暗暗與這本書有著誓言。

李維史陀的筆力讓今日的紀錄機器都瞠乎其後,但他卻深知,追尋古文明必然處於兩難的悖論:古文明與現時是因相異而定義,但在追尋和比較時,不免會把相異處削減磨平——文化的溝通有雙向污染的性質,但不溝通又無法知曉多樣性。人類學家必然處於以下困境:他將對目前所見的現象大起反感,但即使追蹤古代消失的遺蹟,卻亦可能因此而遺漏當下現象背後的深遠意義。這其實就是人類存在之有限,深入思索者才會遭受的挫折。對這種「雙重的病態」之超越,就是他的結構主義。

是知識和信念,令李維史陀可以對抗失敗感,深潛到叢林與新大陸中,繼續用他那種彷彿可以剖開一切分解然後置入世界各種系統然後萬物豁然開朗的筆力,進行研究嗎。他心底還會有深邃的懷疑嗎。我生於結構主義被超越的時代,但,是從《憂鬱的熱帶》39頁開始嗎,我是那麼容易,被在核心層次中自相矛盾而無法到達目標的事物吸引。而這又是另一本書的故事了。


(刊明報世紀版.翩翩不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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