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013

也斯,或香港文學的夢





也斯先生的逝去,是一件大事。一個人,對一件事要在心到什麼程度,以致於遺言是「為香港文學平反」。他一生為香港文化開出多種向度,本土風物與生活的書寫,比較文學的東西對照框架,多重身分的複雜言說,文化研究的視野,一直走在社會之先,許多受他啟發的人,都成為了香港文藝界今日的中堅。

在也斯先生的靈堂外,年紀相近又同樣寫詩的劉芷韻沉重地向我說,我們同齡的江康泉、智海都有同樣的感覺,因為先行者的逝去,真正地感覺到擔子已經落在自己身上,要把前人給我們的東西傳承下去,覺得自己好沒用,做得還不夠,無論如何要再做點什麼。

誠如陳智德在紀念文章中所言,也斯先生的逝去,留給我們的不是哀傷,而是奮進。偶而見到也斯,他常常開門見山便談「文學可以怎麼做」,文學活動除了圖書館還可以在哪裡做,有什麼好玩的單位可以crossover,政府應該給作家提供怎樣的幫助,民政局、藝發局、圖書館、文學雜誌可以做什麼,也斯先生總是滔滔不絕,隨口徵引大量的外國例子。我素性不馴,但長輩若有關於文學建設的鞭策,我都記在心裡。

從個人寫作到搞活動連結到辦雜誌,我遇上真正巨大到難以實現的夢想,是建立香港文學館。一個堂堂正正為香港文學而設的代表性空間,象徵文學這個重要而一直在香港被邊緣化的範疇,其地位之被肯定;也由這樣的建設,可以讓香港文學突破「秘傳」式的,向大眾和年輕學子作廣泛的傳遞,至少,讓對香港文學有熱情的人,可以在教育機構以外有工作的選擇——可以想像嗎,一個香港的年輕人,他如果想投身香港文學,除了進大學做研究和教書外,基本上沒有正規工作可以選擇(而香港文學明明是一個極度專門的科目,且為本土獨有),這是一個怎樣絕望的境地。

2008年董啟章等諸作家,倡議在西九建立文學館,進行過簽名、登廣告、做調查、現場調查,因獲得公眾廣泛支持,與西九管理局有過會面,至今雖有寸進,但其實,還是無米粥一鍋。西九秉持其商業租場的思維,要求文學館工作室如同一般藝團一樣,支付天價場租。那就是說,以作家為主體組成的文學館工作室,要自行四處搵錢。作家們如何找幾億元來建立一個屬於香港的文學館呢?香港目前連150萬以上專屬給文學的資助項目都沒有。至於政府,整個過程裡,冷眼旁觀。這明明是公共部門的責任。由得你死。

也斯先生也是香港文學館工作室的顧問。像找其它作家一樣,我們持著熱誠和夢想,一堆我們覺得有趣之極也可以做出來的計劃,去見他,他答應做顧問,給予許多意見。然後,計劃轉到西九或政府相關審批處,從此石沉大海。偶有熱心的單位如浸大、藍屋香港故事館、菜園村、青年藝術節等與我們合作,做出亮麗的project,但是,西九和政府,都裝作看不到。

我心裡背負香港文學的夢想很久很久。很少做夢,但夢見過香港有文學館三次。有一段時間,看見任何東西,都可以轉化成一個文學活動或展覽的策劃概念,問題總是,空間和錢,以及人的耐力,忍耐向無物之陣投槍的耐力。夢想不是無代價的,它的壓力如此:夜裡在黑暗中抽煙時,一吸氣就有閃爍如火的計劃在腦中生成,新的世界快要形聚,不同的人們用幾條線就連起來,我知道那些畫面可以激勵許多人,一代一代的有人接續下去,而一呼氣它就如煙消散,一切如同無望,其間的急速轉換常常令人感到瀕於瘋狂。我手邊積滿寫著文學計劃的碎紙片。我真正知道夢想和信念的重量,它巨大到可以把人絞碎,以至於,其它工作室的成員都來跟我這個召集人說,「最好的時機已經過了」,「來個了斷」。但我始終不明白,既然台灣、大陸多個城巿、特區澳門都有文學館,香港要有自己的文學館,不是很合理嗎?為什麼我們要放棄一個合理的夢想?

這一切如此困難,僅僅是因為我們不甘於小眾秘傳,而想追求公共的意義。而真正掌握公共部門權力的人,卻一直視而不見。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它就是等你喊到無力、自行die down2013年,其中一個懷抱最熱熾夢想的傑出香港作家死去了。承擔他的遺志,讓我們知道自己是什麼人。看到靈堂裡政府高官權貴送來的悼念花牌,我很想問,你們有沒有誠意和能耐,承接也斯先生的遺言?你們要做什麼來為香港文學平反?你們願意承擔什麼,也讓我們知道你們是什麼人。

(刊明報.世紀「翩翩不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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