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5/2014

知識份子與青春本土 小談董啟章






董啟章是今年書展的年度作家,也是歷來最年輕的一位。董啟章早已是香港最受重視的作家之一,他多年來堅持創作,書寫與香港本土相關的嚴肅創作,思考重要的主題,作品在兩岸三地均有出版,《地圖集》的英譯本亦曾獲獎。他已是最被寄予希望的香港文學中流砥柱之一了。

堅持創作之難

在香港,文學處於社會邊緣,安靜無聲,嚴肅文學的生長空間尤其狹窄;彷彿能在台灣出版著作,反倒是嚴肅文學家可以持續下去的標誌,西西、董啟章、韓麗珠一系,莫不如此。董啟章的創作,中期曾有後現代的組裝式遊戲形態(如《繁勝錄》、《地圖集》、《catalog》),回歸現代主義式大部頭的長篇寫作,由2006年始迄今仍在創作的巨構「三部曲」,已經被期待到對他自己都形成壓力。是的,在香港寫作長篇巨構並不容易,作家必須維持一種「異於常人」的生活狀態,才能一頭栽進小說的世界中。為藝術的長期投入,聽起來很幸福;但如法國文學評論家布朗肖所說,寫作本是一種面對死亡的過程,那麼寫作長篇就是長期面對死亡,那種心理壓力可以把人壓碎。

而董啟章,雖然已經是「全職作家」,卻還要擔當父親的日常角色,處理比一般家庭更大的壓力;而他心中,亦一直存在某種自我的壓力,或者是接近愧疚感吧——董啟章常常談到(見《對角藝術》),他覺得自己能夠從事文學創作,是因為有人替他做了更瑣碎和低層的工作,所以他對於日常的售貨員、侍應、辦公室一族,有時也會抱著感恩和愧疚之心。而其實,作為父親,他也要面對日常的瑣碎性,對於他本身精密抽象,而且細緻如普魯斯特的感性之消磨。

青春潮流  本土關懷

一般人覺得董啟章很嚴肅,但我覺得董啟章作品有一種永恒的青春狀態。他喜歡寫年輕人,在成為中年的父親之後,他依然把理想寄託在青年題材。《體育時期》的他說過,他迷戀青年的「門檻狀態」,即介乎進入校園的理想世界,與社會的規訓與程序之間,青年的朦朧狀態——仍然可以選擇,只是不知如何選擇。早年的《小冬校園》等作都以校園為題材;《體育時期》的主角是高中到大學的青年,喜歡搖滾與文學;《天工開物.栩栩如真》裡有上一輩的香港歷史,但主線仍是正在形塑自我的青少年;《時間繁史》裡有青年文藝團體的故事;這種青年文藝讀書團體,在《學習年代》角色更形重要,近年的董啟章更積極吸青年社運的實踐,在書中與他們對話;新作《美德》,仍然有青年群像,青年喜歡的活動更由文藝增加至運動如攀石。董啟章的作品一直以中年與青年的對話為核心結構。無論被生活圈子限制到什麼程度,他仍然希望以各種方法,進入青年的世界。所以董啟章作品之純潔程度,也是非比尋常的。如果你細心一點,董啟章也有相當令人發噱的幽默好玩。

董啟章自《地圖集》開始書寫本土,開始是以概念性入手,如虛構夾雜真實的《地圖集》,《繁勝錄》以採樣紀錄的風物誌形態加入小說的預敘時態和敘述角度中介,均是以小說對峙和中介歷史,印證回歸前的集體反應。至《天工開物.栩栩如真》開始,董啟章開始以各種方式去重新觸摸真實,「歷史」不再作為被質疑的對象,而是有待發掘並須透過參與去建設的對象,主體是在歷史中同時被形塑的。《時間繁史》之後,董啟章變得更為當下(儘管他的生活形態可能是更為隔絕),關注本土中持續進行的一連串青年抗爭,讓這些抗爭與知識主體在小說中現形。此時董啟章的本土反而不再是外地人都能一眼辨出的符號,而是為本土奮力者所能辨識的軌跡。

公共追求與自我懷疑

自保育運動之後,談本土不能再限於私人獨語,董啟章在作品中更大規模地處理「對話」——小至《時間繁史》以長篇粵語對話去處理嚴肅的人生思考,大至三部曲整體的多聲部結構特色。而這種對話也擴展至真實層面的公共參與,包括在保育運動、政治運動中發表意見,更包括他一直戮力推動的香港文學館倡議運動。董啟章推動的文學館運動,是以「文學公共性」入手,即超越私利、進入主流敘事、同時表達對於社會議題的看法,並有深入淺出而多樣化的多媒體表現方式,讓文學在香港的重要性及可能性突顯出來,不再只是為少數精英服務,而是呈現為整個社會的基石。這種公共性擴闊了社會對於文學的想像。沒有人想到,斯文貴氣如董啟章,搞起運動來,也是一匹火麒麟。


我最喜歡董啟章的地方是他那種知識份子的反省精神,在作品中呈現為後設技巧,常常質疑自己的權威和結論。一方面非常沉迷於藝術、技術、知識的細節,同時另一方面則非常容易自我質疑。董啟章書中常有自己出現,如「黑騎士」、「獨裁者」等,其實這些形象和別人眼中的他形象相距頗遠……單就這種自我與他人之間的的距離,就已經很文藝很青春。董啟章有其弔詭性:他的抗爭在書房裡,他的對話在大腦中,他的沉重是不存在但卻真實的。


(刊經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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