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8/2014

召喚與美德







香港是個過於現實的城巿,如果一個人有抽象性有所要求,往往得不到滿足。所謂抽象性的要求,不一定是理論哲學的思維高度,有時只是對一個好名字的要求,都不容易滿足——比如我很難找到一個單憑名字就已認定效忠的品牌食肆地標名。中國設計師馬可,有個概念品牌叫「無用」,導演賈樟柯曾為之拍過一部紀錄片;「無用」的衣物會埋在地下多年積聚泥土痕跡,是供展覽的藝術品多於實用裝飾;不過,對於某些人來說,「無用」的衣物之先鋒設計,必須與莊子哲學系統互涉,方更顯深度。長年宗經原道徵聖,中國人其實很喜歡在符號系統裡流連忘返(而香港消費文化中的符號系統往往是自創的、庶民的)。

我們總以為董啟章是西方的,安伯托.艾柯(Umbarto Eco)的百科全書一系,他早年已經寫過《名字的玫瑰》(與艾柯的《玫瑰的名字》互涉)。沒想到他原來也是《紅樓夢》(下稱《紅》)的。最近董啟章新作《美德》出版,《字花》的訪談中提到《紅》,切入點是《美德》裡有「一僧一道」(影射梁文道與陳雲),和《紅》裡相呼應,我看到覺得真是解人。想想董啟章常常寫青年的讀書會、書裡整個世界都以青年為主角,不就是海棠詩社、大觀園?後來和董啟章談起,原來他也真的很迷《紅》,裡面大量的名相,每個人每個地方每樣物件都有好幾個名字,連《紅》本身也有「風月寶鑑」、「金陵十二釵」等名,名字之間又互相影射——那種鏡像衍生、自我折射,不也很像董氏的作品?三部曲寫來寫去,影射作者的名字有董、獨裁者、黑(黑騎士)等,換了面孔倒還是熟人。

「美德」就是石兼美和林秉德兩個角色的名字擷取而來。《美德》裡的角色取名,較董以往的作品,象徵意味更為強烈,像石兼美,常讓我覺得是兩全其美的意思——虛構與現實的兩全?家庭與寫作的兩全?青春與成熟的兩全?私人與公共的兩全?尋找寓意很難不往董氏真實的生活裡聯想去。許多過往的角色,如在《繁勝錄》裡出現過的v城風物採樣隊,v字頭維氏姐妹,在《天工開物.栩栩如真》裡的如真化身許如真,《體育時期》裡的不是蘋果化名「中」等等。

近年艾柯有一本《無盡的名單》,單談「羅列」之美,所選者包括史詩、禱文,有一章天主教禱文,列舉三百多天使之名,單單是求天使們垂聽禱告——那種宗教之美,必須從深重苦難處明白。如果從名字切入去理解《美德》,或董啟章近年的符號遊戲,則應同時理解意大利理論家阿甘本在《褻瀆》裡談到,魔術作為愉悅的泉源,不在於創造而在於召喚。

呼叫,召喚。也許董啟章未必是要創造一個與現實截然不同的理想小說世界,或者他只是希望把人們(一個個存在於現實世界的人)召喚到他的世界裡去。想想:我們召喚已在之物,這涉及信念與情感,不由分說;召喚也是能力的證明。這高傲的反面是呼求,世人不能承受其兩面之極端,於是視為遊戲。

由《時間繁史》開始董常以畫入文,一般是西方繪畫,不過《美德》的畫感變得中國化,如造像。《美德》的狀態,有點像是盆景,芥子須彌式的,把香港、董的世界、三部曲的世界,微縮進去,似乎待人以菊供之、浮想聯翩。一個場景到另一場景的轉換,中間似無情節推動,人物似是靜多於動,留下許多空隙;書中亦有頗多直接與現實嫁接的系統,如牛棚劇團、十三街重建、文學館、社運,種種空隙如預敘,有待現實去完成——在過於躁動的香港,讀來彷彿更舒一口氣。確實,董啟章,你是不必把所有事都攬上身的。

(短版刊蘋果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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