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9/2014

明信片.時間囊




我給香港的朋友寫明信片。我一直喜歡買明信片,卻總是懶得寄信,以前大學時常以明信片代便條和賀咭,留言給相熟的朋友。當手寫和郵寄已經沒落,我仍然在買明信片,一堆堆的沒機會用。本想著在愛荷華可以大派用場,卻忘了帶過來。
於是就去這裡的文藝書店「Prarite Light」,買以作家、舊書封面、舊照片和當代名畫的明信片。本雅明、托爾斯泰、杜斯托也夫斯基、普拉絲、香奈兒。在臉書貼出訊息,問有誰要明信片,留言者有密友、有前輩、有朋友、有素未謀面的網友。共二十多人。才發現,寫明信片也很累,也要方法。

一如屋子凌亂,我的空間處理太糟糕,寫了地址卻忘了要留位置貼郵票,偏偏美國郵票是圓型,特別難處理。收到的朋友大概要笑,好像小學生把字亂塞,地址都遮住,郵票有一截懸浮在外,反向倒貼遮住了正面一角。

本想抄文句給人,第一張明信片就抄到無位寫真正的內容(誰叫帶來的書都是長文句呢),嚇到以後都不敢抄。美國這邊的筆咀都粗,墨也太濃。明信片篇幅短小,而且是公開給郵差等人看的,且有時差,內容不免傾向浮泛:談隨便的事物、天氣與食物,美好的祝福。

在寫明信片時,重新發現這些形式對內容的制約特點。

而我在雨傘運動開始後,一個晚上,突然加速給香港的朋友寫明信片。那時剩下要寫的已不多,我一口氣寫完共八張。因為我突然想到,因為明信片有時差,可以把它當成時間囊,記住一些有時限的事物,隔段日子寄到、日後再看,就各有百般滋味。而時間流動、變化之差異強烈,莫如政治運動——那是雨遮革命佔領運動開始的頭一、二天之間,香港人民剛經歷了催淚彈的荒謬洗禮,義勇無匹擊之不退,而又以理性和平有禮震撼世界;佔領區百花齊放浪漫無比,空氣清新無車無人,從未見過的香港……普通人的力量從未如此彰顯,香港的道德力量從未如此強大,年輕人從未如此令成年人汗顏。奇蹟一樣不可置信,如同行在水上。

然而政治一日都太長,等明信片寄到,已不知,今夕何夕。於是我趕緊在每一張明信片上寫,無論到時發展成怎樣,請要記得最美好的事物。運動最美好的部分。

我懷著極大的憂戚寫這些。《挪威的森林》裡渡邊在極大的痛苦裡直子寫信,黃昏的院子槴子花香流動,他跟直子談音樂、談文學,只寫美好的事物。那就是,文字與世界最不可分解的依存關係。

明信片寫完了,我心裡很急,心想一定要在醒來後再給幾位沒有給我地址的密友寫信,希望這些時間囊會成為犬儒或失敗主義等危險時刻的藥物,助他們保養心志與信念。但醒來,已經是兇險、分裂、陰謀的世界……我想全心投入運動的巿民都有虛脫感。我也再無法寫那樣的明信片了。

那麼也請我的朋友們,與我訴說,運動裡最美好最奇異的事物。反覆訴說,以期他日,一揮而至。我們是彼此的時間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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