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1/2014

沉默令人安寧



 
《沉默的世界》
馬克斯.皮卡德著
李毅強譯
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7

本書德文版出版於1948年,是廣受人喜愛而易於閱讀的哲學書籍。作者馬克斯.皮卡德以詩化、真誠的格言式語言,去探討「沉默」的本質。在紛亂的時代中,本書讀來,令人沉靜而澄明。

沉默不是噪音的缺席,毋寧是回歸本源,一種原初的狀態,語言是在沉默中產生的。沉默不是語言消失之後所殘留的、可有可無的東西;相反,沉默是自足的,完全根據自己的力量而存在的東西,既無開始。沉默一如語言,可以生產事物,可以造就人。

一般人們靠語言去創就自我。這是個話語爆炸的時代,每個人都急於以各式話語表態,一個個膨脹的自我踴動而出。這時沉默便消隱,在話語邊緣的沉默,看來會有點憂鬱。因為,一旦失去了沉默,人也會感覺自己的本質有所喪失。魯迅對這點最為了解:「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感到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野草》)

愛情也需要沉默。愛人們常常會有傻氣的暱稱(bb豬),重複地要求示愛。但皮卡德說,真正的完足,是在愛人身邊沉默。人在愛情中尋找一種原始的圓滿感,而那就是沉默的原初力量。

沉默往往是一種退隱,而真理常常要求我們發聲。皮卡德承認,在沉默中,真理是處於睡眠狀態。但語言不一定代表真理,語言必須依仗真理,才不會失去持續性,不致於虛無飄緲、隨風而逝。真理有一種光輝。而產生語言的沉默,也正是因為吸收了真理,才更富神秘性。最最原始的沉默之中,會有黑暗的魔性,也會有溫柔和療癒的力量。

近來的新聞讓人失語。先是劉進圖遇襲,我們憤怒;昆明恐襲,我們哀傷;馬來西亞飛機失蹤多日,謠言漫天飛,我們倒發現說不出話來了——還有夾在其中的突然離世,電影名導阿倫雷奈、時尚名人黎堅惠。這些突如其來的新聞,以話語讓我們陷入了沉默。但如果以本書的角度視之,則這種沉默或者不僅僅是一種挫敗,而是有意義正在要產生。或者這樣,我們可以獲得一點希望。想像我們,能夠適當地沉默,修養自己,然後在重要的時刻,再度起而發聲。在這個轉變的中間,我們或者需要詩這樣同時直指語言及沉默的事物。


(過去年多在為經濟日報副刊寫簡體書短評,也應該逐漸upload。)

7/30/2014

不得不




手上拿到詩人孟浪主編的《六四詩選》,心裡愧疚,因為他叫我交稿的電郵我錯失了,於是在書中缺席,只能事後幫忙做活動獻力,六月八日在文學生活館有詩選的朗讀會。

幾乎已經沒有緊跟大陸詩歌發展十年了,詩選中許多名字都不認識。必須說這是非常好的詩集,裡面的詩,可觀性極高。主題同一,情感同一,但語言的多樣性及震撼力極高,詩藝在同一主題下紛樣雜呈。他們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回到二十五年前黑暗的夜裡。我認同藝術高於政治,不贊成意識型態先行;所以這本書之好,實在是因為紀錄了很多在刀鋒下面寫出來的好詩。

詩是不得不寫。在壓抑的環境中,石頭投入井中發出沉重的聲響,那是自己的良心與傷痕的回聲。

大陸詩歌一向較香港詩歌熱度較高、起調較高、姿態較宏大。也曾編過一本《一般的黑夜一樣黎明——香港六四詩選》,香港詩人的哀思亦沉痛,但一般較有距離,主要關懷這一切如何回到自己的生活中(經典的作品是也斯的〈靜物〉),也著重以沉思引領思考。大陸詩人一向比較熱烈,直面血肉,部分不避吶喊,曾獲德國書業和平獎的廖亦武,詩中經常血血肉肉橫飛,意象先鋒而殘酷,然而其自動寫作的狀態亦近於LEONARD COHEN的《美麗失敗者》。他們歌頌,但不單向,像蔣浩寫:「只有昨夜,一個人突然躺在我瘦弱的雙臂上/她太純潔,以至於不可阻擋。『如果夜晚只能拯救』/『我們首先忘掉自身。』」這些詩像千錘百煉的珍珠一樣柔弱坦率。

文學生活館的歌詞賞析課,我教「政治與政治隱喻」,不免談論熟極如流的六四歌曲。原來已經有人整理六四歌單(包括支運歌曲及流行曲)放上維基,想來會不斷更新,功夫比以前易做得多。政治及新聞執著所謂真相,流行曲卻是空洞游離的符號任人填充意義,藝術則講求創造。經歷多年思考,我認為與其考證諸流行曲是否真的在寫六四,不如創造更多什麼都聯想起六四的想像式主體。以想像對抗極權的封鎖。

我一路堅持在符號的游離性中分析創造意義的可能,同學們也大概有聽入耳中,只是他們一直堅持要唱K,於是便在播放〈十個救火的少年〉時大家歡快又低迴地唱起來,歡快是因為喜歡這經典,低迴是因為我們依然無法超越裡面的困境。小時候被這首歌震撼得太厲害,關於離隊的後果,以致做什麼事都輕易不敢離隊,怕剩下的人「葬身於這巨變」。見到潘源良時我說,這歌好像說盡所有運動失敗的原因。不過今年,好像多了一個離隊的理由是「厭惡強國/不想益誰誰誰」,咦,這像是連〈十個救火的少年〉都未能囊括的原因呢。香港是真的出現了新境況嗎,我們需要新的對應方法嗎?

安徒說,香港正進入分崩離析的年代。陰謀也許成功令我厭惡政治。但我希望自己簡單點,不想太多,我不是每年必定到維園的,但我很清楚,這個中國未必仍然是我們所關懷哀憫的中國,但丁子霖依然是那個失去了孩子的丁子霖,王維林依然是擋住坦克的王維林,知道了並擁抱過六四的你,依然不得不是你自己。

(短版刊明報世紀「翩翩不戒」專欄)

後主場時代


主場新聞結束,進入後主場時代。一方面群雄欲並起,另一方自己照顧自己。

補上在獨立媒體的文章結集


後主場虛無

一夜醒來已是下午,人們都不習慣沒有主場新聞的生活。我看著newsfeed,覺得有點荒涼。
我真正在意的,是主場的藝術平台。這個平台做得有心機、有角度,已經成為本地最有效的藝術推廣平台。我在上面寫不少,也讀很多,與我接觸的編輯,尤 其楊天帥,進取、有耐心、話頭醒尾、能夠理解藝術文章的問題意識(PROBLEMATIC)。雖然我不時質疑主場的文學判斷,但是,像主場這樣開放、可以 主動製造藝術話題的平台很難得,要養很久才能有。我覺得這一失去是沉重的打擊。香港這麼多人才,但因為土壤變壞,有才者反而無處可去。

主場是大眾網絡媒體,與讀者的關係較深。我明白讀者們的傷情。對於作者,也許不同人看到的風景不同。主場諸位垂愛鄙文常來索稿,但因為太忙,文章一 般用作煮字療饑,無暇另寫免費文字,通常都是status轉載,有時製圖。我不甚喜歡「內容可以免費獲得」的觀念,一直有種「主場作客」感,給了主場的文 章,我都當作是身外物。所以到今日,主場收皮時連同文章一次過消失,我竟然沒有被剝奪感。

不過未必人人如我看得這樣淡,建議主場主動協助文章恢復;雖然可能你定義,在你架設的平台上就是你的東西,但那些都是無償給你的,接近禮物,不如共 享。共享本就是讓主場新聞繁榮運作的原則。如果面對極權的威脅,更應保持自己原來的方式和姿態,這樣可捍衛尊嚴。我期待大家一起,恢復自己的尊嚴。

無論如何,承蒙主場編輯照顧過,是要感激的。現在有主場新聞博客群,也有人主動去恢復鄙人的文章,也更感激,因為想來他們是無償自願工作的。我不知是誰,這裡受我一拜。
蔡東豪的失敗始終令人憮然,在香港做媒體,不應該這麼艱難。主場是做得漂亮的,理應留名青史——如果香港的歷史是由人民來寫。



7/28/2014

召喚與美德







香港是個過於現實的城巿,如果一個人有抽象性有所要求,往往得不到滿足。所謂抽象性的要求,不一定是理論哲學的思維高度,有時只是對一個好名字的要求,都不容易滿足——比如我很難找到一個單憑名字就已認定效忠的品牌食肆地標名。中國設計師馬可,有個概念品牌叫「無用」,導演賈樟柯曾為之拍過一部紀錄片;「無用」的衣物會埋在地下多年積聚泥土痕跡,是供展覽的藝術品多於實用裝飾;不過,對於某些人來說,「無用」的衣物之先鋒設計,必須與莊子哲學系統互涉,方更顯深度。長年宗經原道徵聖,中國人其實很喜歡在符號系統裡流連忘返(而香港消費文化中的符號系統往往是自創的、庶民的)。

我們總以為董啟章是西方的,安伯托.艾柯(Umbarto Eco)的百科全書一系,他早年已經寫過《名字的玫瑰》(與艾柯的《玫瑰的名字》互涉)。沒想到他原來也是《紅樓夢》(下稱《紅》)的。最近董啟章新作《美德》出版,《字花》的訪談中提到《紅》,切入點是《美德》裡有「一僧一道」(影射梁文道與陳雲),和《紅》裡相呼應,我看到覺得真是解人。想想董啟章常常寫青年的讀書會、書裡整個世界都以青年為主角,不就是海棠詩社、大觀園?後來和董啟章談起,原來他也真的很迷《紅》,裡面大量的名相,每個人每個地方每樣物件都有好幾個名字,連《紅》本身也有「風月寶鑑」、「金陵十二釵」等名,名字之間又互相影射——那種鏡像衍生、自我折射,不也很像董氏的作品?三部曲寫來寫去,影射作者的名字有董、獨裁者、黑(黑騎士)等,換了面孔倒還是熟人。

「美德」就是石兼美和林秉德兩個角色的名字擷取而來。《美德》裡的角色取名,較董以往的作品,象徵意味更為強烈,像石兼美,常讓我覺得是兩全其美的意思——虛構與現實的兩全?家庭與寫作的兩全?青春與成熟的兩全?私人與公共的兩全?尋找寓意很難不往董氏真實的生活裡聯想去。許多過往的角色,如在《繁勝錄》裡出現過的v城風物採樣隊,v字頭維氏姐妹,在《天工開物.栩栩如真》裡的如真化身許如真,《體育時期》裡的不是蘋果化名「中」等等。

近年艾柯有一本《無盡的名單》,單談「羅列」之美,所選者包括史詩、禱文,有一章天主教禱文,列舉三百多天使之名,單單是求天使們垂聽禱告——那種宗教之美,必須從深重苦難處明白。如果從名字切入去理解《美德》,或董啟章近年的符號遊戲,則應同時理解意大利理論家阿甘本在《褻瀆》裡談到,魔術作為愉悅的泉源,不在於創造而在於召喚。

呼叫,召喚。也許董啟章未必是要創造一個與現實截然不同的理想小說世界,或者他只是希望把人們(一個個存在於現實世界的人)召喚到他的世界裡去。想想:我們召喚已在之物,這涉及信念與情感,不由分說;召喚也是能力的證明。這高傲的反面是呼求,世人不能承受其兩面之極端,於是視為遊戲。

由《時間繁史》開始董常以畫入文,一般是西方繪畫,不過《美德》的畫感變得中國化,如造像。《美德》的狀態,有點像是盆景,芥子須彌式的,把香港、董的世界、三部曲的世界,微縮進去,似乎待人以菊供之、浮想聯翩。一個場景到另一場景的轉換,中間似無情節推動,人物似是靜多於動,留下許多空隙;書中亦有頗多直接與現實嫁接的系統,如牛棚劇團、十三街重建、文學館、社運,種種空隙如預敘,有待現實去完成——在過於躁動的香港,讀來彷彿更舒一口氣。確實,董啟章,你是不必把所有事都攬上身的。

(短版刊蘋果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