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8/2015

時間與虛無





是不是能找到無時間之美?尋思良久,我懷疑是不可能的。時間是無上之神,在一切存在之物中留下痕跡,無物可逃,萬物平等。然而,我們會見證到,時間在某一物上突然停止其流動,在千萬的痕跡中,某些痕跡被保存下來,凝定靜止,如同神蹟。而其美麗又蓋過其破敗,時間令所有事物都日趨破敗,而這破敗,竟同時顯現崇高之美。

很喜歡在網絡上看世界各處廢墟的圖片。廢墟其實就是人文的破敗,建物偉大,卻因各種原因荒廢破蔽,在此,時間的力量壓倒性地超越人文的建設力量,人力被顯示為一種幼稚可笑的願望,被時間無情地嘲笑,被諷刺的瘢痕填鋪其上,不見天日。像英國的廢棄海上堡壘,以四腳高架方式聳立於海浪之上,方型、六角型的主體看來仍具軍事氣質的精巧,但深褐的鐵皮外殼則明顯只留下了時間的鏽痕,它們的嚴肅是要被海鷗嘲笑的,天線與雷達則應該只能接收到幽靈的嘆息。俄羅斯的軍用火箭工廠,更加像一個精緻的片場,有夢一般的森嚴,雪白地板反映著圓拱天頂與圓柱型核心區,天頂上的長方型鐵架向外放射,那些關於火箭與太空,高溫的夢,只留下凄冷的精密,全部剝落而形深淺,都是枯枝敗葉。那些花去大量人力物力建設的軍事設施,在和平的年月變得異常尷尬,是時間來給它們化粧,重新賦予它們形象與意義。

些許的人的痕跡,在廢墟中便如同鬼魂般,意義飄浮不定。烏克蘭Pripyat,一個因核電廠事故而荒廢的小鎮,大雪遍鋪而覆沒一切生命痕跡,世界只剩下黑白,但明明白白矗立在那裡的,還有昔日的摩天輪。歡樂的願望,在時間之前剩下,是有什麼意思呢?虛無是一種幽森的顏色。然而昔日的願望,仍以一種扭曲變形的狀態向外傳遞訊息,那種執著和變型,無疑就是和自然頡頏頑抗的結果。

廢墟中最偉大的力量,無疑是植物。野花,藤蔓,薜蘿,枯枝,大樹,捲繞著所有外沿,穿透無力的屋頂與牆壁,生命的生長乃表達為踐踏的方式。

不過世傳最震撼的廢墟,是義大利 San Fruttuoso的海底基督像,又稱「深淵中的基督」。雕像高2.5米,1954年被置入水下17米深之處。基督高舉雙手,但遍身已被珊瑚、螺類、藤壼、貝類、海膽、海星等覆被,卻又依然不會錯認:那是基督。崇高而神秘,穿透時間。

 (刊《MNG'S》)

6/16/2015

新聞的創傷與自療





我們都很擔心朋友A。她是敏感脆弱的詩人,近年常為新聞時事煩心,資訊通過手機和網絡新聞接收,逐漸變得對一切與中國有關的負面新聞都反應很大,同時有失眠及皮膚毛病,都是壓力癥兆。身體不好脾氣也不好,很多時朋友不知如何開解,又怕她陷於隔絕,反過來更加壓抑。我們勸她少看負面新聞,她又倔強地覺得不該對著變壞的時代別過臉去。這無疑是良知的顯現,可是看她的身體和精神,卻又似愈來愈難以負擔。

城巿的確是在變壞中,制度和傳統崩壞,不可思議的壞消息從外界一再傳來,網絡有句潮語是「你俾我抖下得唔得」,意即令人難以接受的事接二連三,簡直是精神疲勞,難以休息。可我有時想,到底「休息」是別人賜予的,還是自己爭取的?網絡手機年代,我們除了隔絕於資訊,還有什麼方法可以保障自己的精神健康?

英倫才子艾倫.狄波頓果然是深知現代人的痛苦與慰藉需求。其著作《新聞的騷動》(The News),就關注在新聞轟炸狀態下的現代人心靈狀態。他從新聞的形態著手,指出在劇烈競爭的新聞業運作中,難免一再煽動人的負面情緒。聳人聽聞的奇案、血腥震撼的鏡頭、極度怪異和違反人性常識的個人等等,這些都是會搶得眼球增加銷量之物,新聞不免將之放大。如果讀者一味跟隨這些放大去深研,則不免感到怖慄、對人性失去信心、覺得自己的身處世界無可救藥。

狄波頓說,其實我們生活裡可能還充滿著無窮的善意、微小的好人好事、對困境與絕望的克服,比如:八十七歲的老人受十五歲的青年摻扶而走過三段梯階、一個男人經過短暫省思後放下殺妻的衝動……這些小事都「不具新聞價值」,因而不會被放大。新聞的聚焦性質往往令我們忘記了世界還有值得不被唾棄之處。我想,用這種平淡真實的角度去反思新聞的戲劇性,似乎是從文學的角度去平衡新聞。


同時,狄波頓用有點譴責的口吻說,新聞只管以聳動蠶蝕心靈,但卻不管如何醫治。他認為新聞日漸淺薄,傾向以簡化的方式報導事情,經常造成「這件事很簡單就可以解決」的印象,對讀者造成促動效應;讀者因為相信,所有的壞事只是由一個或幾個愚蠢的政客造成,而這些人偏偏不下台,因而這些人只能在網頁上留下痛恨的詛咒來洩憤。狄波頓微諷道,新聞不大傾向告訴讀者,「這件事很複雜,需要很多時間才能解決。」而這其實本才是現實。只要從歷史的觀點看,許多重大的政策、國際問題、環境問題,其實都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造成真正的改變。認清事實,會減低我們改變現實的動力嗎?這真是個有趣的問題。

比如,近月常有恐怖組織伊斯蘭國(ISIS)的殺人處刑訊息在網上流播,筆者看到許多善良的文藝朋友的反應,真知道何謂「恐怖蠶蝕心靈」,那種不安真的會遙遙籠罩著普通人,覺得危機會降臨自己頭上,對人性失去信心,一直記住恐怖的畫面。而遇到這些聳人聽聞、令人髮指的暴力,有時我們便忍不住大力指責同時轉發,便等於變相為虎作倀傳播恐懼了。當時有一位與被殺日本人質後藤健二一起工作過的國際記者呼籲,不要再轉發後藤被殺的照片,應該轉發後藤工作中的照片,讓大家記住他的美善。這呼籲無疑指出了正確的方向,因為它讓人得到療癒,同時可以行動。

新聞的確很少負起療癒的責任,但能否負起知識與啟蒙的責任呢?以聳動及恐懼煽動注意之後,能否轉向理性的認識與行動呢?比如現在新聞各區的水貨客問題,我們要感謝新聞及網絡傳達各區居民的苦況與憤怒,示威衝突的真實情況,但我們不能停止發問:究竟該怎樣才有效地解決問題?狄波頓期望新聞讓我們認識到現實的複雜,導向理性的行動。向水貨客及商鋪示威,或是向政府及制度著手,哪一樣比較理性和有效?現在整個社會有一種深層的敗壞,就是不相信現實的複雜,而寧可相信最簡化的老生常談,隨便找個最方便的答案給自己,迴避了真實改變的漫長過程。

世上的許多麻煩,大概都由人性的劣根性而來。說到人性,其實筆者並非人性的本質論者,筆者傾向關注制度與環境對人性的影響。當然狄波頓比筆者更為柔軟,他是這樣說的:「實際上,我們就許多面向而言乃是個無可救藥的物種——這點並非偶然,而是根本上就是如此;此外,我們在關鍵時刻也不該氣急敗壞,而應當保持深沉平靜的憂鬱心態。」認識現實會造成一定程度的憂鬱,但卻不至於崩潰、無法思考及行動。

相對革命而言,狄波頓當然是保守的,筆者閱讀他時始終記著這點;他那保守及退後像是人生的避車處,只要我們記得,退後乃是為了前進。我會俾自己抖下。

6/15/2015

所有的欲望——讀《我是你的男人:李歐納.柯恩傳》




翻開西爾維.西蒙斯(Sylvie Simmons)的《我是你的男人:李歐納.柯恩傳》,先要穿越漫長的名人推薦、無數的溢美之辭——簡直像嘉義那條黃花風鈴木大道,一條黃金之路,春風招搖。形容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怎麼樣的修辭都不過分。這位生於1934年的創作歌手、音樂人、詩人、小說家,進入「加拿大音樂名人堂」、「美國搖滾名人堂」、獲得「加拿大勳章」等榮耀,但種種制度與組織的肯定與頭銜比不上人們貨高價實地說出口的話:U2Bono:「就連他扔掉不要的作品,我們都望塵莫及。他是我們的雪萊,他是我們的拜倫。」Velvet UndergroundLou Reed:「我們是何等幸運,與李歐納.柯恩活在同一時代。」「聖徒的悲憫,天才的憂鬱」是對李歐納的常見描述;而加拿大駐紐約總領事館的女官員則比較直白一點,在公開致辭時稱李歐納是「在世最性感的男人」。他既受崇敬,又受迷戀,兩者且都是極端強烈。

關於傳記,常見的說法是「把某某拉下神壇,還他一個人的面貌」——我認為這是最偷懶的說法。要知道,在很短的篇幅和句子內,才容易造神;一旦稍長、作了詳細資料搜集,自然是一個人。本書的精彩處則在於,以詳盡的資料、故事、訪談人語、文風及樂風評介,概括了李歐納豐厚的一生,以及他所有的作品是從何而來——而到最後,李歐納仍然像神一般不可企及。像一幅細膩的神話織錦,本書能夠滿足李歐納最瘋狂的粉絲的要求,也可讓任何一個未認識李歐納的人愛上他。

生於嚴肅的天主教猶大人家庭,成長時身邊女性不多,李歐納中學時是有大串頭銜的優等生,大學時則瘋狂蹺課,上課時瘋狂地為班花寫情詩,並在校園瘋狂地尋找隨時遺失的筆記本。大三那年他被授予詩人稱號,並自信會揚名於世。他組樂隊,並自行油印雜誌,青年的他是個吟遊詩人,有浪漫主義的傾向,詩中充滿挫敗和絕望,「對性與暴力的描寫過汜濫」,挑戰了當時的保守主義和清教徒主義。對此,李歐納表示:「美是所有想法的通行證」,他相信自己性與靈並置的作品,會被客觀而且開放的讀者接受。他的詩集《讓我們比擬神話》,與艾倫金斯堡的《嚎叫》同年出版,次年是傑克.凱魯亞克《在路上》,這都是垮掉派(The Beaten Generation)的經典代表作品,這些作品都肯定自由、真理、自我表達的價值,「作品極端露骨,行為驚世駭俗」。傳記,有時就會生產一種「我也要這樣活」的欲望。

相對於其它「垮掉派」的代表人物之頹廢墮落之美,李歐納有一種來自傳統的優雅,眾口一詞說他是生來便要穿西裝的,他朋友稱他體貼周到、舉止優雅、慷慨大方、品行高尚。「不是反建制,只是不依建制要求行事」。他永遠被時代視為老人,這老無損其驚世駭俗。李歐納秉持西班牙詩人洛爾卡(Lorca)的教條:「永遠不要無病呻吟。」但他有時會自嘲「寫詩是為了搞女人」,「手淫會比較有效,不那麼累。」所謂天賦就是:擁有它的人能看到事物的本質,而不致受到愚弄。而李歐納無疑是一個天才。被寫入他的名曲之情人瑪麗安這樣描述他:「他說著金子般的話[…]直接而冷靜,誠實又嚴肅,還流露出巨大的幽默感。」

文學的修為讓李歐納獲得了詩人的光環,但音樂才是他征服世界的馬車。十五歲那年他買了第一把西班牙吉他自學,意識到了結他在社會運動中的價值。那是1950年,只有左翼人士才在彈結他,通過《人民的歌集》中歌頌工會與運動的歌曲,李歐納發現音樂可以讓最搶眼的女生坐到他身邊。而他終生,都熱愛街頭,街頭的生活、食物、活動、氣質、規矩。他總是去小咖啡館或巴掌大的簡陋餐館寫作,因為他喜歡繁華下面隱藏的東西。

李歐納自稱,一提到職業,就想到無數無聊及繁重的東西,終生與職業保持距離。但傳記作者發現他其實有著極強的生存本能,自我保護的本能。李歐納一直很在意行銷自已的書,認為自己的讀者群包括:「有主見的青少年、愛河中痛苦程度不一的人們、沮喪的柏拉圖主義者、偷看色情文學的人、僧侶和天主教徒、法裔加拿大知識份子、未出版過作品的作家、好奇心旺盛的音樂家、以及所有那些推崇我的詩作的人們。」這無疑是十分準確的。他既是情聖也是戰士,當他被經紀人騙光錢財,他可以在六七十歲時仍然作世界巡演,把自己的錢賺回來。

寫作時,李歐納會面容恍忽,帶著一種絕望的神情,表示「別來打擾我」。當重度憂鬱症發作,李歐納感到巨大的孤獨來襲,那時他愛上刮鬚子。李歐納的作品經常關於死亡。九歲時父親離世,他的心開始有第一道裂痕,當他看到躺在棺木裡的父親樣子「有點煩悶」,他便做了一個秘密的紀念儀式,在積雪的花園裡挖了一個坑,埋入領結以及他的處女創作,象徵著他的創作之路的開展。

一如其它垮掉派和嬉皮士,李歐納傾向於神秘事物。他十二三歲迷上了催眠術,那本自學的書上寫道:「舉止切勿輕浮。應有自己的特色,且要堅定不移地遵從這一特色。安靜乃行動之本。聲音要壓低、壓低、再壓低,直至接近耳語。懂得稍事停歇。欲速則不達。」這好像是他日後歌唱與朗誦的指示原則。我們就好像當年被他首次催眠的家中女傭,迷糊中把自己脫光。李歐納深諳的是「得不到」的欲望遊戲:「我的內心懷揣著一段不公的經歷,我的臉龐高貴得看不出復仇的痕跡。我行走在夜間潮濕的林蔭道上,被無數的觀眾同情……有兩三個美麗的女人愛我,卻永遠都得不到我。」〈心繫自動點唱機〉

李歐納的這一代,深知宗教的迷幻性質,他的《BOOK OF MERCY》中的作品顯出深受希伯來聖經及禪宗思想影響,他的禪宗老師杏山會到錄音棚去。而六十多歲的一次印度修行之旅,李歐納突然感到,他多年的憂鬱症痊癒了,變得異常平和,不需要每天醒來,想著要靠藥物、妞和宗教,去幫助渡過每一天。「以前總想著女人可以滿足自己什麼欲望和需求,現在已經不這樣了」。「老是最好的事,我十分感激自己狀態要以前大多數時間都好」。

書的後半部分是大量的巡演紀錄,近乎一種輪迴。看到傳奇的結尾,李歐納已經十分接受自己的老去,願望是「想成為我女兒的狗」。而我於此,就讀懂了夏宇《詩60首》的第一首〈你是狗我是你的母狗〉。我記得夏宇推介李歐納的《美麗失敗者》:「他寫的每一個字我都懂得」。欲望和幻覺,並不會消失,只會以另外一種形式,出現在不同的人身上。「我是你的男人」並不對應單一的欲望形式;李歐納就是欲望本身,借代著所有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