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1/2015

林沖夜奔,香港何所往? ——榮念曾訪問



(信報刊出短版,此為長版)
這個時候看《夜奔》,是有理由的。香港政治晦暗,社會處處湧動激流,而希望未知何在,不少中產階級在想移民的問題。《夜奔》是《水滸傳》裡「豹子頭」林沖的故事:林沖本為八十萬禁軍教頭,但受貪官高俅等陷害,革職家破、發配邊疆、還要在路上取他性命。林沖殺死來刺殺他的高家僕役,走投無路,只得夜奔梁山落草為寇,從此與朝廷敵對。故事由由明代李開先寫為《寶劍記》,「夜奔」就是林沖夜投梁山的兇險路程與心理交戰,為崑劇著名折子戲。「走不走?」一直是香港這片土地的常見問題。

夜奔的心境:從香港到中國

進念二十面體藝術總監之一、有香港文化教父之稱的榮念曾,與著名崑曲演員、江蘇省崑劇院院長柯軍共同創作實驗崑劇《夜奔》,2010年時首次在上海世博的香港會場演出。在榮念曾看來,《夜奔》是離開一個體制到另一個體制之間,一個選擇的關鍵之夜的故事。「像八九年、九七年前後的移民大潮,許多人在做決定,不見得是義無反顧,彷彿無從選擇,但到底是你自己的選擇,不是別人推你走。」去與不去,在選擇中產生主體。

中國人好以成敗論英雄,梁山上一百零八英雄,最後死的死、招安的招安,我們現在已投結局。但回到選擇的當下,「梁山是否就是寇?何謂好的系統、體制?當朝廷這麼腐壞、多貪污,很多問題,林沖又被陷害,他要不要去另一個體制中求生?夜奔是決定的一晚,林沖有分析能力,在處理自己的未來,他可以不走這條路的。」

早年做這個的語境是移民經驗;榮念曾笑說更極端的是偷渡,我們現在也不妨聯想到歐洲的敘利亞難民之心境。而中國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出現了個體戶,個體戶拋棄了計劃經濟原有的保障,因為體制封閉,系統上無法參與、無法令人發展,想做事的人會有另尋路途的想法。發展到今日,愈來愈多的自由業者(freelancer),思考是否辭職時,或也有林沖的心境。

質問變化讓人清醒

榮念曾改編古典作品,而同時一直堅持以當代的立足點,去思考歷史與當下,堅持後設性思考(meta-thinking)。在上海世博演出時,榮認為最震撼觀眾的是「局內/局外」的思考。劇場中人由撿場變了演員,由觀眾變了藝術家,由群眾變了領袖,榮說,「表演藝術最重要的是,讓我們意識到自己扮演的角色是什麼,然後跳出這個角色,以批判思考去反省自己的角色。」最後的幾分鐘有文字投影,質問:藝術家何時變成知識份子/知識份子是何時變得革命/革命是何時變成反革命。榮念曾一度嫌這太直接,是柯軍堅持保留,因為此段揭示了由主體由主動到被標籤的過程,體制的問題揭露無遺。結果觀眾完全被驚呆了。當日觀眾極多,擠到坐上樓梯走道,很多高官來看,完場後鬱悶地低聲問:共產黨將來怎麼辦。

榮念曾說,「夜奔」幾乎是掌摑當權者的。這個作品,如何在李自成時期、清兵入關、太平天國、八國聯軍等等亂世中保存下來?如果文革時不用海瑞罷官來祭旗,而是用「夜奔」來祭旗,那又會發生什麼事?延安時期的毛澤東當然喜歡「夜奔」,他入主中南海後還喜歡嗎?作品流傳與否歷史的偶然,也重於作品能否與當下互動,作品並非一恒久不變的實體。榮氏自己的《夜奔》,如果在作為政治中心的北京、作為革命中心的延安上演,又會產生如何的意義?

一句真情

問榮念曾喜歡「夜奔」中哪一句,他說是「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柯軍最有感覺的,卻是「那答兒相求救」,意即「我可以向誰求救」,裡面深沉的絕望,讓人想起里爾克《杜伊諾哀歌》裡著名的第一句:「如果我哭喊,天使的隊列裡有誰/能聽見?」不知劉曉波在監獄裡,會選擇哪一句。

榮念曾認為,柯軍選擇這一句時,是抱著傳統藝術發展路途中的絕望心情,「自己做到盡,才有如此求告」。他便請柯軍當下清唱那兩句,進行錄音,整整七分鐘,重複同一句。「到後來就不再是表演,而是聯繫到真實。」大陸慣常處理經典都是採全面整理的態度,榮念曾的風格則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只以最有感覺處、最與當下連繫處切入。「我想柯軍從此真正明白當代劇場,是更開放去與現實和未來更有互動,而不是為了巿場,我想這對他而言很重要。」「古為今用,不再是重複古代的價值觀如忠君愛國,而是以史為鑑,也不是功能性,而是去重新檢視文本流傳下來的機制。」

故以柯軍今日位高權重,依然說「榮老師,你做一次夜奔我就來演一次」,與榮氏說話的語氣全無官腔,柯軍下屬聲稱從未聽過。而榮和柯都想不到有誰可以代替既有崑曲修為又有豐富的「從體制到體制」經驗的柯軍。這是幸也許是不幸。

香港比大陸好一百倍

港人若要以移民為夜奔,榮念曾的按語是「移民解決不到問題。」他笑說,如果是像自己,年屆七十,辛勞半世想休息一下,想要好點的環境,移民或也合理。但若是二、三十歲,「你是否真的已窮盡所有可能?若非,就是太容易放棄。」他認為台式小資浪漫,有點逃避主義,若是很累可以休息一下;但不應讓自己進入不想知更多、不想參與更多,劃地偏安的狀態。

「要改善體制,香港仍比內地好一百倍。我問一個大陸記者,『若你要訪問習近平,你會問什麼?』他回答說,先聽其它人講什麼,『唔好伸個頭出來』,
他沒膽量冒這種險。幾可悲的。這是對體制的信任問題。香港或者也不信任體制,但仍有自己的方法去做。在這點上,香港比北京好一百倍。北京的年輕人因為對體制及社會的不安全感和不信任感,權力太絕對,他們已徹底放棄了。」

曾有個上海劇場的高級官員,當面跟榮念曾說香港不感恩,內地不斷幫香港,是否香港對中國就是毫無感情。「我馬上問他,八九年你在哪裡。我們香港一百十五萬人上街,怎可說香港人不關心中國。他便不作聲。」而榮念曾不會止於對抗,「我再跟他討論,說要仔細判斷媒體給我們的訊息。現在有很多操控去令仇恨發生,以官能化的方式加大中港鴻溝,令兩地民眾互相仇恨,我們不應就此相信,成了權力的棋子。」

(買到極漂亮的《夜奔》文集,這個設計,無得唔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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